声明:本文来自于微信公众号 新声Pro(ID:xinsheng-pro),作者:王珊珊 王卓,授权转载发布。
《毒舌律师》是吴炜伦的第一部导演作品,但是他并非一枚香港电影界的新丁。
1999年,吴炜伦在大学临近毕业时,以实习生身份参与陈嘉上导演的《公元2000年》。虽未在片尾字幕中占有一席名字,但他由此获得机会,近乎标准地按照香港电影所特有的师承方式,从最基础的书童做起,后以编剧身份和陈嘉上、林超贤等香港著名导演学习与训练。
相比好莱坞等其他电影市场的操作流程,香港的编剧有着较为灵活的工作方式。编剧往往不是先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再以此叠加投资和导演从而不断形成完整项目,即所谓的剧本中心制。相反,香港是导演中心制,导演先有自己的基本想法,甚至先拥有演员和投资,再去完成故事创作,这个过程也常和制作过程同步,编剧有着大量的协作。
吴炜伦在独立执导电影之前,编剧工作接近二十年,参与了十九部作品的编剧,先后四次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提名。编剧工作被他称为「服务业」,然而梳理其过往作品,依旧可以寻觅到吴炜伦日渐清晰的创作逻辑,并且在《毒舌律师》一片之中,得到了较为全面的展现。
在和《新声Pro》的访谈对话过程中,吴炜伦也坦言,之前那些训练也「一口气」地用在自己的首部导演作品之中。
吴炜伦目前所形成的创作特色,首先在于关注底层。他于1970年代出生于香港公共屋邨,经历了香港高度繁荣、回归前后的变化、以及新世纪之后持续的挑战,也不断加深对于「草根」的认识和认同,并且在自己的编剧作品之中开始突出表现。
例如,在电影《线人》中,谢霆锋饰演的细鬼是这个城市中庞大地下交易系统之中最底层的参与者,父亲是底层混混,欠下一笔债就去世还需要他和妹妹来负担。对于这样的一位角色而言,选择成为线人并非出于良心发现或者法制觉悟,而更多出于生存考虑。
其次,吴炜伦的戏剧落点会具体到在底层谋生过程之中,那些做过错事的人。在《激战》中,张家辉所饰演的老拳王程辉,年轻时候因为沦落赌拳,与师傅反目,出狱后只能开出租车谋生还债。
需要指出的是,吴炜伦做出如此的戏剧选择,并非全部缘由自己的认同意识或者某种关怀,多是因为这样的人物特征和关系结构符合类型片的规律和要求。
在《毒舌律师》中,黄子华所扮演的律师林凉水,因为一度攀附有钱有势的大家族,而导致当事人含冤入狱。这样的人物设计,为全片的后续反转与爆发做出了铺垫。
一个人物同时拥有黑与白、光明与阴暗,可以使人物更加真实丰满,已经成为类型片在人物上的常见选择。吴炜伦在自己的创作过程中又开始将其置入较为对立的结构之中。
由他参与编剧的《寒战2》是这种变化的一个转折点。这部电影不仅延续了前传所特有的较大的「参与者结构」(警队两派、保安局、廉署等),还继续加入立法会、大律师等参与者,特别是出现幕后显贵。
吴炜伦的创作逻辑也在发生变化:从体现底层到抨击显贵,建立基本的冲突面,而法律和情义之间的张力成为一对戏剧工具。
这源于他的观察和经历,吴炜伦有一种港片江湖式的认识,「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多是有钱人。」
在《毒舌律师》之中,吴炜伦作为导演,不再是做服务的编剧,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表现,对显贵的抨击力度和正反两面的对立性,甚至对复杂性的损失,都要远高于此前的编剧作品。
还会有一些嘲讽,比如用杀人者给宠物狗立哀悼基金的细节,体现他眼中显贵的伪善。
在一部没有预算拍摄动作戏的电影里,吴炜伦用诸如此类的文戏处理来推进剧情,支撑商业电影的基本面相:在电影的前半部分提供一点笑声和许多难过,在后半部分加速刺激着观众的报复爽感。
吴炜伦将史泰龙的翻身之作《洛奇》作为自己的参考作品,即一位街头混混在不甘平庸的信念驱动之下,历经挫折与训练,终于证明了自己是一名合格的拳手。
香港电影人越来越多地关注边缘小人物在这座城市之中的存在,对于生存的背景和时代的追问也有着不同的看法。在此其中,吴炜伦的《毒舌律师》表现出一种相对乐观的态度,「大家还是要负责」。
《洛奇》成功的背景也同样值得关注。在它上映的70年代,美国正在经历漫长的经济滞涨和痛苦的越战泥潭,所有人都在希望自己生活的社会能向好转变,这部电影给予了一种激励。
对于中国香港和其他电影市场而言,《毒舌律师》在两个小时中可能会发挥这样的作用,但人们需要更多更有力的希望感。
以下是《新声Pro》(微信公众号ID:xinsheng-pro)根据对吴炜伦的部分对话整理:
新声Pro:回看你个人编剧的电影,以及香港的很多电影,总能看到法和情的纠缠。比如在《线人》中,线人和警察,是职业的关系也有很深的人情。还有刘德华好多年前出演的经典电影《法外情》《法内情》。相比其他电影市场,香港好像更倾向讨论这种话题,这里既强调法律秩序,也充满人情世故。
吴炜伦:我对很多年轻的编剧讲,写剧本最重要的就是写人情世故,这是最重要的。很多故事的类型实际上是差不多的,但是哪一部最好看,哪一部电影能显得特别起来,都是靠当中的人物和人情,也是写剧本最困难的地方。
这是急不来的,也不能急。写出人情世故需要编剧有生活的经验、工作的经验,需要所有的这些经验累积,才能够写得好。如果拿不准,就先写自己的故事,逐步积累对人情世故的认识。我现在跟他们说,也是一直跟自己说的,我写的每一个剧本,我都很看重这些。
新声Pro:因为有人情纠缠,所以往往是双主角。这是你习惯的方法吗?
吴炜伦:不一定,编剧在香港是服务工种。导演要拍一部戏,但不是每一个导演都喜欢写剧本,需要找一些编剧来帮他们。平常来说,都是导演有一个故事了,有些时候还没有故事,但是总有一些人物在他们心中。还要有很多的动作戏。比如香港的枭雄片,平常都是已经先确定两个演员,我都是从这些业务要求开始的。
新声Pro:《毒舌律师》里面有一些情节格外强调「程序正义」,高度的严格和不可妥协,这样的设计是为了反向刺激和体现角色身上的人情,还是不近人情的法律情节,本身也可以制造成一条独立的故事线。
吴炜伦:都会有。我写这个剧本时候想表达的,也是通过两句对白说了出来,在最后林凉水的台词之中。在我的心中,法庭应该是一个公平公正的地方,但是真的也会有一些显贵,在他们的眼中,法庭也可以当做空气。
这些都是不可以发生的,我和整个世界、和所有的大律师想说的也是这样的心里话。
这部电影有一个大律师顾问,我也问很多他们同业的心态。在全世界各地,很多大律师都面临许多挑战,也有人开始向钱看。我们通过这样的台词说,大律师们要负起责任,有些基业是不能丢掉的,不然整个系统都会崩溃。
新声Pro:按照时间顺序梳理你的编剧作品,应该是在《寒战2》第一次出现大律师这样的角色,同时是在这部戏也引入了一个非常强的、反面的显贵势力群体。你之前在作品中更多地只是表现底层,比如《线人》中谢霆锋扮演的角色。我们觉得你的创作在这个时间点出现明显的变化:从表现底层到反对显贵。
吴炜伦:是的,有这样的一个变化,因为我在成长。我是一个香港的草根,长大一些后念的学校比较好,很多有钱人家的子弟,他们的眼神总是透露出一些不妥的含义。这些记忆很深刻,我小时候就能看到,也能对比到。
我觉得有一句说话说的蛮对,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我比较喜欢写一些草根。
新声Pro:以前那些作品是标准的类型化,含有大量的动作,是香港电影非常擅长的警匪片,你的特点是在中间加入一些人情世故,现在要在一个更复杂的现实结构中去写这样的故事,对你来说,难度是在变大吗?
吴炜伦:不是很难。从类型片的要求来看,受害者角色一定是和大众有比较多联系的,比较容易让观众投入戏里面的。这个也不是我自己,很多创作者都会把主角是放在最多观众都可以投入的立场之中。
新声Pro:在你的作品中,人物在法与情的冲突之中发生自己的变化轨迹,最后往往是温情的底色。黄子华所饰演的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
吴炜伦:我喜欢这么写。我比较关心做错事的人,我总在想,正是因为他们做错事,他们才有故事。我不太喜欢很多所谓的主角设定,太正面,太正确。每一个人都有心,里面都有些阴暗。白中有黑,黑中有白,人物才好看。
新声Pro:林超贤导演作品里由你编剧的三部电影,被称为他的「阴暗三部曲」。
吴炜伦:有听过这个说法。我跟着林超贤导演写剧本的时候,是我非常重要的练习阶段。到了《毒舌律师》这部电影,我就是把以前练习过来的东西都一口气用出来。
新声Pro:和以前作品有一个比较大的不同,就是完全没有动作戏。全部是文戏,对你来说是不是不好拍。
吴炜伦:因为成本的原因,从开始就被要求不要有动作戏。但是在文戏中间,我也有加了一场林凉水被黑帮分子打的桥段。
新声Pro:多少都得拍一点,在整个节奏上用来提速。
吴炜伦:多少都要拍,一场也要拍。
新声Pro:那一场戏有狠劲。
吴炜伦:郑保瑞看完之后留言给我,也提到这场戏。整部电影只有这一场和我过往写的比较相近,但是处理不好的话,整个片子的节奏就会变得很跳,他说那一场力量很强,也没有跳出来。我感激他这么说。这一场戏也是我拍的最爽的一场戏。
新声Pro:很多律政题材的作品都有一些共同性的节奏,比如《刺杀肯尼迪》、《失控的陪审团》等等,中间都会有不断加快节奏的冲突,结尾会有一个很长的陈述。
吴炜伦:总结陈词的ending戏,最重要是让观众长舒一口气。我要留足够多的独白给林凉水,给观众感受到最多的力量。
我喜欢史泰龙在七十年代拍的那部《洛奇》,香港很久没有拍过这种感觉的电影。这个类型的逻辑很简单,主角在开始一直被反派压制,到最后来一个大的反转。在做《毒舌律师》时候,这部戏是我的主要参考。
还有一个问题,在拍摄的时候我没有想过,在后期的时候想起来还有点害怕。在最近这几年,观众越来越习惯看Tik Tok,看的片段都是很短。再回来看电影的时候,他们看到文戏可能就会想跳过,去到动作的场面里。这部电影都是对白戏,现在说来,我还是会比较担心。
新声Pro:所以要拍出唇枪舌战的感觉。
吴炜伦:这个节奏是最配合剧情的,也是最配合观众的情绪和爽感。
新声Pro:几场法庭辩论,哪一场是最难?
吴炜伦:最难的那一场是金远山和林凉水之间的那一场,我和两位顾问在谈这场戏的时候,说我要让观众能感受到金远山这个角色,让观众一下能明白金远山这种级别的香港大律师有多大的力量,专业能力究竟有多强,就要让林凉水在法庭上被他打到话都说不出。
很多方法可以做到这种效果,一来是剧情和台词上的设计,二来要调动谢君豪的表演,这场改了很多次,花的时间应该比最后那一场ending戏还多。
新声Pro:这场戏是结局能转折和爆发的一个铺垫。金远山这个角色也有象征性,捍卫程序的争议、法律的权威、律师的专业,但是他也有自己对人性和正义的理解。
吴炜伦:我比较喜欢写林凉水这样的角色,他不太守规矩,有他的小聪明,他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但也不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金远山就更接近香港那些真的好的大律师。
我想把这两种比较典型的律师都放在电影里面,他们的工作方式和生存思维完全不同,但是内心对正义的追求是一样的。我安排了两句对白,把两个角色联系起来。林凉水说我情愿给人打,也不想给天收。金远山说我情愿没得做,也不想给天收。
新声Pro:这部戏中间也用一些镜头展现了香港的日常,一些普通人,也在香港本地市场打破了一些纪录,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吴炜伦:每一年都有一些电影获得那么高的票房,我觉得都是天时地利人和。在农历新年拜年之后,香港人喜欢去电影院看看电影。这部电影上映时候,香港电影院刚刚开放,可以允许坐满观众。过去几年,很多人的心情都比较压抑,终于放开了,大家要跑出去松一口气。
《毒舌律师》就是这样的一部电影,看到最后让大家松一口气,也和自己的生活有关系。如果晚几个月上映,可能达不到现在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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